今年是金嵘轩先生诞辰 135 周年,也是他辞世55周年。云山苍苍,江水泱泱, 时间永不停息,然而对尊者的记忆不曾流逝。我是金校长的学生,在温州中学初中 三年、高中三年,12岁至18岁。如今我86 岁,我仍然是他的学生,岁月如梭人依旧。
中学年代,校长是我们见过的最大的官,迎面遇见,止步鞠躬,怯生生地喊一声 “金校长好。”心跳加速,脸上带笑,回味甘甜,光荣似的,记住了他的亲切平和与点头含笑。据同学回忆,新生入学,金校长要在 礼堂摆一张桌子,招呼同学过去坐在他对 面,问为什么入学,家里有没有困难,将来要干什么。他平常就住在礼堂台边五六平的小房间里。
我和金校长真正的“交集”有两次,在1954年,我高二时。
当年学校举办总路线征文比赛,我获奖,奖品是一个硬面小日记本。金校长在 扉页上用毛笔写了一段话,写什么忘了,但记得他的书法有特色,题头是“悟觉同学”。金校长大我五十岁,留学日本,什么时候我和他是同学了?受宠若惊。这种平等意识超越儒家的君君臣臣、父父子子的等级观念。每个人都是权利的主体,人生而平等,以人为本,是现代教育的出发点和归宿。
6年中学生涯,从未见也未听说金校长颐指气使、训斥他人,记忆里60多岁的金校长个子矮小,轻声细语,和颜悦色。每到周会,金校长要作长篇讲话,侃侃而谈,循循善诱。我敬佩他的耐心和尽职。
第二次交集在初冬早晨。体育老师陈鸿年通知我,周日早操后金校长要给我发奖。我在校运动会上打破省跳高记录。那时早操播放广播体操音乐,全国统一,大概在早晨7点,住校生统一做操。天麻麻亮, 我起了个早赶到学校操场。音乐停,陈鸿年老师宣布:“同学先别走,金校长要颁奖……”金校长从台左上来,我从台右,原来只为我一个人。他完全可以让班主任或体育老师交我奖状的。
金校长手有点凉,他的话我至今不忘: “你作文写得好,体育也好。难得,一文一武。你现在是全省跳得最高的人了。十七岁?”
“是的。”
“继续努力。”
我忘了回答“好的”还是“保证”,但一 定说了“请金校长放心”。
我18岁考上北京大学中文系,刚入学便打破北大跳高记录,北大大饭厅前贴出喜报。1956年,我成了全北京跳得最高的人。现在我是一级作家。我想金校长会满意我交出的答复。
长长的岁月里,我心目中常常把金校长和北大马寅初校长并列。一南一北,一大一中,两位闪烁着人格魅力的教育家。我的幸运是北大不比清华,文理科的同学体质要孱弱一些。据北大团委书记石幼珊介绍,1949年前她不清楚,之后6年北大同学没有谁打破过北京市跳高记录。马校长请我吃饭,她作陪。马校长是国内外著名的经济学家,发表新人口论之前先在北大演讲,亲自提一桶浆糊贴告示:“本兄弟恭请诸位仁人志士光临指导。”他个矮,要站在凳子上张贴,年己七旬,我们要代劳他不让,他还记得我,也拒绝我施以帮手。他和金校长在锻炼身体上也以身作则,马校长洗冷水澡,热爱登山,金校长练拳,据说功 力颇深。金校长和马校长何其相似。
金校长名师兴学,在他身边相聚了一批有真才实学的名师,实属不易。温州当年是个偏居一隅的小城市。我在温州时, 鹿城区人口不足20万,没有机场,不通铁路,城内没有自来水,没有公交车。整个温州没有标准足球场,足球比赛踢的是小孩玩的小皮球,没有标准的400米跑道。我走出温州之前没有见过抽水马桶。学校经费经常支绌,不能按时发工资……
然而,他们愿意追随金校长。
朱自清,1923 年经他同学、温州人周予同介绍来温中。在相对封闭的温州,他冲破重重阻力热心提倡白话文,并写出堪称白话美文的《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》《温州的踪迹》等散文。他写的温中校歌传唱至今。他在清华大学任教后来信:“温州山清水秀,人物隽永,均为弟所心系。”
徐规,我国著名的宋史专家,我在校时的历史老师。我在上世纪九十年代主编《瓯越文化丛书》时曾登门请教。省教育厅三次下调令,他才离开温中到浙江大学任教。
南延宗,乐清人,我国著名地质学家, 重庆大学地质系教授,最早发现我国铀矿,初中一年级时为我们讲授博物课。当时老师一般都穿中山装干部服,只有他穿浅色西装,举止斯文,彬彬有礼,同学为之倾倒, 可惜有病只上一学期。
陈逸人,瑞安十大才子之一,曾任我的语文老师,班主任,学识渊博,淡泊名利,他批评我对课文“浅尝辄止”,为此几次让我先行在课堂讲解新课。他的苦心孤诣我至今难忘。
马骅,诗人,中国作家协会会员。他未曾给我授课,但我时任温中学生会执委、文娱部副部长,兼任温州少先队组织部长,多次邀请他为我们开讲座。他的风趣诙谐,比喻生动形象,深受同学的喜欢。我上高 中时他调杭州大学任教。
中国知识分子崇尚“士为知已者用”。金校长尊重知识分子,遵重知识,他和马校长具有《道德经》所言“自知而不自见,自爱而不自贵”的品格,这才能延揽人才,实现兴学。
体育是现代教育的一个重要组成。金校长重视体育,是他的教育现代性的体现。 他独具慧眼,聘用了“非名师”耿仲庆先生,后者教初中体育,不显山不露水,低调到同学中有人怀疑他有“历史问题”。但是他培 养了两位国家级运动健将郑馥荪、周芷湘。周芷湘是我同班同学。她两人是在操场上玩耍被耿老师发现,不是他的学生而成了他的学生,精心栽培,被国家体操队选中。温州也成了中国体操运动的基地。
缅怀金校长,不禁想起了范仲淹的“先生之风,山高水长”。山屹立,水长流,金校长永远活在时间里。
戈悟觉
(本文为肯恩大学纪念教育家金嵘轩校长研讨会发言改写)